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的预告片是很有90年代的特色的。国外讲科幻电影有蒸汽朋克、赛博朋克、柴油朋克,中国也有自己的朋克科幻类型,就是二极管朋克,或者真空管朋克。在二极管朋克的低科技世界里面,主人公可以使用信号解读这个世界,但对这个世界的解读,又仅止于信号。这个基础设定构成了这个戏的前提,给一个低成本科幻片做好了世界观构建。

杨皓宇扮演的唐志军是一个类似堂吉诃德式的人物,而艾丽娅扮演的秦彩蓉恰好是一个桑丘式的人物。在《堂吉诃德》的原著故事里,堂吉诃德是一个看到风车,能够当做巨人与之搏斗的精神病患者,而桑丘是一个能够看到“风车是风车”的人。唐志军在年轻的时候就朝气蓬勃地入了迷,到老了理想成了天空中星星,自己依然在荒芜的人间孤独地游荡;秦彩蓉对唐志军不离不弃,既参与堂吉诃德的冒险,又用桑丘式的冷言冷语,为冒险加上“常识性”的注解。他俩的不同性质的观点的碰撞,从影片的开头,一直持续到近乎结尾,为这个戏带来了节奏。但是这个节奏是很让观众难熬的,我不是没有看过这种晃镜头的伪纪录片的片子,但这个片子仍然是这些年来我在电影院看得最绞尽脑汁的一部。男主角轻轻的语气、瘦弱的身躯和潦草的头发一直在散发敏感脆弱和孤独的电波,我看的时候既为他的潦倒感到难受,又特别好奇导演将怎么讲述这个科幻故事,这将是一个外化的故事,还是内化的故事?

电影看到大概四分之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,这其实不是一个以精神病患者为主角的科幻故事,而是一个披着科幻的精神病患者公路片,所以低科幻就够了。宇宙探索作为一个引子,真正的预设作用是把“大而需要穷尽一生探索”作为一个难题,写在主人公面前。这个表面的问题困扰了唐志军一生一世,一直解不出来,这才引出这个电影的另一个叙事逻辑-《西游记》。唐志军在开始探险以前,在精神病院给患者讲课,遇到了扮演西游记的演员,在到达四川后,又在路边看到抽烟的孙悟空。这些浮光掠影也不知道是导演安排给观众的提示,还是唐志军自己的心理疾病带来的幻觉。但靠着这些引子,唐志军走上了西游之旅。细心的观众可能很早就发现了他之所以姓唐,就是为了映射唐僧。

在四川他首先在一个骗子那里见到一根会变长的骨头,然后他在一个村子里遇到了一个头顶锅盖的孙姓少年,把这个骨头交给了他。这根骨头随着旅行的继续,真的会变长,这大概是本片低成本的制作方式下,导演隐晦地留下的“科幻的痕迹”。细心的观众到这一步又会进一步发现,这根骨头到了姓孙的手里,就完成了如意金箍棒的转化。而这个头上顶的锅盖,既是带出了当年中国二极管朋克的时代(也就是唐志军年轻,朝气蓬勃的时代),也带出了中国人对于科学和神秘现象充满迷茫时代关于“信息锅”的记忆(当然,要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有这种历史触感,比如笔者我)。唐志军在孙一通身上看到了找到一生中迫切渴求的答案的机会,拿出了旁人难以理解的毅力来研究孙一通,于是进入了影片让观众依然很痛苦的后三分之二。这个片子的前三分之一是《钢的琴》式现实碰壁式的难受的话,后三分之二就是《鸟人》和《现代弥赛亚》式的科幻悬疑,导演装神弄鬼,把主线里面唐志军的各种遭遇拍得云里雾里,让观众陷入一种“看似没有外星人实际上又有外星人”的头痛症。这种头痛症是导演有意为之,这种头痛症就是导演真正想说的主题-人类的理想是人类的精神病,治这种精神病才是探寻宇宙的背后源动力。

在经过一系列奇怪的闹剧后,唐志军和孙一通失散,和秦彩蓉散伙。秦彩蓉如同西游记里面的猪八戒一样,专门和唐志军分了行李。在这里导演实际上是在告诉观众,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在一个旅行团里,就是那么那么难受。这个旅行团在大的时候,是一个编辑部长达三十年的路程,在小的时候,就是一个四川深山里的一段小路。走到人生小路的时候,不合的人就会散伙。

唐志军一个人进山寻找外星人,偶然重遇孙一通,又在山洞里完成了对孙一通的“送别”。在送别前,唐志军吃了一根毒蘑菇,开始问孙一通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:我那得了抑郁症的女儿临死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,你帮我问问外星人,宇宙中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孙一通回答说:可能外星人自己也不知道呢。接着唐志军昏死过去,在他醒来以后,亲眼目睹了孙一通在奇特的鸟群包围下羽化登仙,消失在地球上(这是本片第二科幻的地方),恍然大悟。这个故事就是一个《鸟人》式的结尾-主人公心中的魔障突破了内心和现实的壁垒,具象化地出现在主人公和观众面前,“看似”给了所有孤独一个答案:你心中追求的东西并非空幻不实,而是真实能够为你所感受,也是能为观众认同的东西。但这个答案并不是真的答案,真正玄妙的地方在于,孙在问出自己女儿问题的那一刻,他内心才明白过来,自己之所以一生找不到答案,不是因为找寻外星人太难,而是因为解错了题目。他抑郁症自杀的女儿遗传了她的孤独敏感,是受不了生命的无意义的苦才自杀的,他许多年前逃避对女儿孤独的关爱,许多年后一直把自己牢牢把绑死在找外星人身上,没有去解“如何消除孤独”这道题,所以才没有答案。所以这个科幻片本身不科幻,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反方向描述,通过人物的行为来间接地构造一个内心脆弱敏感的精神病人,才是导演真正想要讲的故事。本片所有的观影难受感,都是导演想让观众体验精神病患者的痛苦,有意为之。孙一通可以是外星人,也可以不是(这是本片导演最想拿捏和平衡的东西,为了过审,加了一个毒蘑菇),孙一通说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,点化了唐志军,他就是唐志军“要找的外星人”。

在这个戏的结尾,导演怕观众看不懂唐志军是被救赎了的,专门安排了一场婚礼的戏,让唐志军站出来讲一番精神病人病愈以后才会讲的话,算是降低观影门槛的点题。整出戏的艺术高度在于唐志军是一个不去看精神病的精神病人,能够把这点演好,杨皓宇值得一个影帝。能够把桑丘演好,艾丽娅也值得一个影后,但拿女主希望不大,女配应该不成问题。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和《西游记》,一个科幻,一个玄幻,但科幻的片子却是现实的:唐僧虽然千难万险,他最终既拯救了自己,又拯救了众生,而唐志军则谁也拯救不了,他只能拯救他自己。可能每个人都要回答好的问题,就是如何拯救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