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手的决心

《分手的决心》，是内地拍不出来的电影。

但这个戏要拿奥斯卡，还差几分火候。

在人物情感线的架设、展开上，这部片运用了很多悬疑片的技巧来讲了一个东方审美下的爱情故事，是弱推理，非本格派的拍法-大量故事的悬疑要素来源于人物自身的性格带来的视角偏差，但也有很多冷峻的镜头，减弱悬疑和爱情这两类要素混搭在一起的情感强度，让这个戏的情感张力分布得更加平均，让最后剧情的几个高潮的情感冲击在观众的眼里被烘托得更加自然。但是这个故事要拿奥斯卡奖，很难，它对了东方人的胃口，就未必那么对西方人的胃口了。

我看这个戏，主要是为了汤唯，所以重点讲讲汤唯。我甚至觉得导演拍这个戏，是先有的汤唯，才有的宋徐来。汤唯可能是那种大导眼里，能够带出名角色，传世佳作的女演员-如果本身演技不够，也要强改剧本，贴着演员特质的边来设计角色，量身定做人物的命运，强行让演员最出彩的一面在角色身上绽放出来的那种女演员。看到宋徐来，我会想到《黄金时代》里的萧红，会想到《晚秋》里的安娜，《分手的决心》甚至可以另起一个名字，叫作《萧红杀人事件》。

宋徐来这个角色代表了某些导演对女性的想象：美艳但又不夺目，表面上看起来弱小，只能任由命运摆布，实际上却精通人性，有超人的才华。这种错配造成了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尖锐的矛盾：有空前的寂寞，在一个时代里，任何的位置无法让她得到满足；也有空前的超然，别人无法放弃的东西，她又放得下。所有的东西里面，唯独人与人之间的爱是她放不下的，爱是人类能够从别人身上得到的最高级的灵性体验，是所有安全感的起点也是所有安全感的终点，所以超然物外的她却无法超然这种牵挂，这种牵挂驱使人物行动，驱使人物去触发男性身上的爱，但她的美艳与弱小又扭曲了建立正常联系的爱情的身份关系，会产生畸恋、孽情。从观众和男主的主视角来看，和从女角色的视角来看，得到爱又失去爱的瞬间，永远都是错开的，于是故事里每个情感的高潮，都是得到后失去的双重高潮，起和落的遗憾即为这爱情的注脚。当然，在戏剧里面，情感的几得几失，最终会迎来彻底幻灭：犯罪是真实的，能杀的人也就那几个，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的事也就这几件，还能怎么办，爱情走到死胡同，就是尽头。宋徐来起了分手的决心，她的生命就要结束了，于是宋徐来葬身大海，留有男主角一个人像个没头苍蝇。

这个戏里讲了很多爱情的不公平玩法-在角色社会生态位上更弱小的人物，更可以在感情上凌虐强大的人物。宋徐来在做家暴丈夫的妻子的时候，可以谈笑间杀掉这个丈夫；在做有钱的骗子的妻子的时候，可以轻描淡写地借刀杀人杀掉这个第二任丈夫；作为嫌疑人的时候，可以玩弄刑警于股掌之间-可以说在男主发现第一起案件的真相的时候，徐来仍然用恶魔一般的耳语，在演绎弱者的诱惑，希望得到男主的爱的同时，逃脱自身的罪孽的惩罚。但男主作为一个老实人，被女主欺负了一次以后，居然成为了另一个更弱的弱者，于是转过来在感情上凌虐宋徐来，让宋徐来甘心为了这份充满罪恶的爱，再杀一次人。

为什么这类故事西方人不喜欢呢？因为西方人的故事架构里，男主应该是雷蒙德·钱德勒笔下的马洛，是那种被黑手党打断两根肋骨也不低头的硬汉，被亿万富豪的女儿美人计勾引也不上钩的硬汉，最后破这个案子。西方人这种直来直去的潇洒，并不匹配东方人扭曲的审美。没有畸恋、扭曲，我怎么知道我爱你，你怎么知道你爱我？因为男主是个老实人，虽然长得英俊，充满正义感和自负，但无趣，不善于变通，所以不甘于寂寞、平凡的女性都很头痛他这个人。他连一个乌龟都不能妥善处理。他那个贤妻良母式的老婆，甚至出轨了都对他毫无负疚感，因为他这个人善良得无趣。唯有宋徐来，这个扭曲了无数男人的女人，在无法扭曲男主以后，反而自身陷入了扭曲。这个戏有非常多的镜头，讲了宋徐来超强的精神力，以及伴随这种精神力而来的想象，这种想象衍生了出了走火入魔式的单恋，让宋徐来试图开始操纵男主，点亮男主身上的爱情，然后一次次体验“他为什么不懂”的幻灭。这种灵性里强烈的想象总是伴随着强烈的幻灭，是“好女孩爱上渣男”的好坏颠倒版的情感体验，是女性能体验到的最强烈的“想象之爱”。所以这个戏里所有的犯罪故事，都只是爱情的原材料，这个戏就是一个爱情戏。

人们常说，所有的分手都是蓄谋已久的，谈恋爱是女性更擅长的游戏。宋徐来就是决定谈恋爱的人，也是决定分手的人，那个想分手的人却是爱得最深的人，因为罪孽给这份爱加了太多的重量，让这份爱变得不可能，也因为这份爱的不可能，给男主留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遗憾。这可能就是导演想要表达的“艺术”与“审美”吧。这种物哀式的审美其实日本人更喜欢和更擅长。我上面为什么说本格推理呢，因为日本人也喜欢拍这种奇奇怪怪的爱情，中国人拍不出来主要还是因为这类故事涉及人性层面的尺度太大，不敢拍。

抛开剧情来讲，这个戏的音乐是很怪的，很多地方我听不懂。这个戏的镜头非常像杜琪峰的电影，特别是近景的部分，可以说是专门为了让人物用沉默、凝视来表达自己的性格和情感，专门挑了很多特别的视角，文学化意味很浓。我最喜欢的是宋徐来爬山的部分（这段简直就是东野圭吾的戏的电影）、男主第一次发现宋徐来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场景、雪夜里两个人的对白和最后男主在海边大雾里寻找宋徐来的惘然。

汤唯可能演来演去，演得好的都是自己。她自己就是宋徐来这样的人，虽然宋徐来的台词都说得不是太好，但宋徐来的狼狈、抗拒、无力，以及蹈海赴死的决然，汤唯都演得浑然天成。从这个视角来看，她有点像周迅，拥有独特而自由的灵魂，才有寂寞和超然，才有被大导演和观众喜欢的神韵。

爱情就是这样一种东西，伴有悲喜，让人痛苦又欲罢不能，所以我们才有那么多关于爱情的歌和电影，有那么多的爱情片观众。对了，这类侦探片的结尾，几乎无一例外，都是勾引男主成功的蛇蝎美人，自杀身亡，世事就是这么奇妙。